小霸王(下)

Il ras (parte seconda)

那些痛苦,那些绝望,那些自暴自弃的念头,那些在其中度过的日日夜夜呢?“都过去了;都会过去的,”她曾对自己说,“因为人生就是什么也不会持久的呀。”如今,就像是后遗症一样,一种徒劳的感觉笼罩着她,意思是每件她做的事她都可以换一件来做可是最后结果还是一样的。

所有的许诺都实现了:就好像被柯内里奥以她至今仍然蒙在鼓里的某种方式唤醒了这辈子唯一的恐惧似的,“小霸王”接受了他们的要求,而且已经向她哥哥准时支付了约定的钱款。

她永远忘不了柯内里奥把他的战果,那张汇票,递给她的时候既自豪又忧郁的眼神;只差去银行兑现了,但是家里只有他开了账户:

“你去吧,”她说;不仅因为那个,也是因为她想要摆脱这张一旦拿到自己手里就显得无比沉重的小纸片;然后,就在当天下午,“办事”的时候到了:无论哥哥还是母亲最后都用了这个说法;门外的等候;老妇人的眼神;查验身份证件;客厅里一股老旧的霉味儿;卧房,床铺……“小意思,什么感觉也没有,”确实……“像您这么健壮的人不会有风险的,甚至都不会出血。只要接下来几天注意点”;但她第二天还要上工呢;生来就是工人也只能一辈子做工人呀。英俊的骑士,高贵优雅的有钱王子,所有的美梦都结束了,留下一张银行汇票外加一次流产:一切到此为止,从那以后她重新过起下等人的生活,可是如今她不光是下等人还是个杀人凶手呢。

那么这样是更好还是更坏呢,当那个女人,她们的站台只隔了几个数字呀,在她眼前纵身一跳率先摆脱了生命和其他一切,当她的榜样开始像塞壬的歌声一样诱惑着她那时活下去的欲望竟是如此无用尽管她并不是感觉不到的,如果她听从了那天夜里脑海中所有让她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直到第二天起床的声音,又会怎么样呢?可是是谁,即使在那一刻也要出现在她的面前成为她的阻碍?

是拳击场上的阿波罗,少言,沉默,令人生畏: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全身只穿着三角裤的哥哥一眨眼就追上了她;接着一把抱住她把她拖回了房间。

“蠢货,还想怎么样哪?都这时候了你干的蠢事还不够吗?”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她仍然无法摆脱心中的恐惧,那几乎是一种彻骨的恐怖因为她感觉得到哥哥的肌肉就贴在自己身上:

“你难道真要把那不幸的老婆子逼死吗?”柯内里奥说。

然而比起哥哥的话更让她觉得自己的念头如此荒唐尽管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说不定真的会将它付诸行动的,是连这一次哥哥也看穿了她:

“上床睡觉吧,蠢货。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要跳进火车底下也不忙在这一时哟。”

她缴械投降了;情愿在两天后被老妇人领着走上另一条路,通向一个,按照母亲的话说,专攻这一类手术的女人:绝对靠得住呀,可靠的很呢:“但是你这一边,记得把嘴闭上呀,啊?一句话也别说……”

于是如今她的闭口不言就成了这件谋杀的棺材盖子:“杀人的不是只有我,还有他们,是他们说服了我,引诱了我,逼迫了我,”想到这里她在心里大声嚷叫起来。

随后她害怕了,四下看着:饭厅的墙壁呈现出井井有条的简朴,仿佛在劝说她放弃吧,劝她妥协……

可是她还能妥协什么哟,除了她早已接受的事情以外?

“可是还要生活哪,”四面的墙壁,身边的椅子,跟前的桌子,还有屋里寥寥无几的家具仿佛都在说,“生活……”生活,生活是什么?生下来就得是男人呀,只有男人做尽了事还不用受苦:这才是值得过的生活哟。还有那个可怜的傻瓜老女人,就像她自己说的,“总算放下心来”啰,回到家里就躺在空了一半的床上睡着了,难道她以为她这辈子除了像下等人和奴隶一样生活还有什么别的吗?

长得漂亮,却没有一条好命,又有什么用呢?要是你仍然没有其他的东西,或者没命把它们抓到手,岂不是一钱不值吗?

全都是骗人的呀,用来哄住和她一样的可怜人的,那些杂志上连篇累牍刊登的东西,她现在眼前就摊开着一本呢;因为那些白纸黑字里边从来不会讲到故事真正的结局。它们永远可以在床上,在梦里,在亲吻中间停下来,哪儿也不去!“可是然后呢,就在你以为一切都理所当然神圣不可侵犯了,突然间肚子就大起来,再然后,”她心想,“再然后对我们——”她又重复了一遍——“对我们就全完了呀:要么养着孩子要么你就成了杀人犯啰。”

瞬间安吉丽卡的目光散乱了,仿佛想要努力抓住一种感觉,成为母亲的感觉,可是她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足够的时间记住它。

重新开始,从头再来吗,就像母亲对她说的那样?重新开始,是呀,但却是在下等人生活的倦怠和灰暗里,而且和以前不同的是,她再也不会相信命运的车轮转呀转呀有一天还能在她的门口停下来了。

她知道如果她继续待在这里,哥哥很快要从拳馆回来了,迟早会让他撞见;但是比起和哥哥面对面来她觉得卧室里的一片漆黑更加残忍,不为别的正是因为那里的孤独将比现在她在这里感觉到的还要沉重百倍,那样的孤独将不再允许她翻来覆去地想一个她业已为她自己还有这个受诅咒的家庭的良心赢得的罪名:因为从今以后除它之外,再也不会有什么确定无疑的事情了。

所以尽管预感到两人见面不会让她好过,但哪怕先是脚步声,接着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都向她清楚地表明柯内里奥就要进屋了,安吉丽卡还是一动不动;事实上她宁愿不无可笑地保持静止也不想装出翻看杂志的样子虽然后者多少可以让她显得庄重一点。

她想要表现得好像谁也没有进来似的,全身僵硬,脸转向另一边,在哥哥跟她打招呼的时候保持了最彻底的沉默。

柯内里奥又叫了她一声,接着松手让一包东西掉到桌面上,打开来在电灯光照下,几条拳击裤衩像是一堆假宝石一样闪闪发亮摩擦出沙沙的声音。

“得帮我把松紧带收一收,”他说,“都垮下来了。”

听到这些话的安吉丽卡仍然没有动静。柯内里奥犹豫了一下,朝水池边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拿起长柄勺,接着水龙头喝了几口。

他重新走回饭桌边上,这一回他看着安吉丽卡的时候她再也躲不开了:

“怎么啦?”那小伙子说。“难道你现在还不想消停吗?”

安吉丽卡没有说话:作为回应她本该站起身来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但她选择了继续一动不动将对哥哥和世界的恨意限制在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的两只手上。

“除非你真的想要彻底完蛋,不然就听我一句话吧:想想怎么别浪费了手里剩下的东西,还有换换你的脑子,”柯内里奥说。于是他在向这边走来的半路上停住脚步,桌上的一堆裤衩仍旧反射着不知羞耻的光泽,他看着它们就好像看着自己唯一的爱人。“松紧带收一下啊,可别忘了,”他补上一句,随后在他自己的卧室房门后面消失了。

【注】
1. Il ras,实际上是local boss,地方恶霸,地头蛇的意思。
2. 其实在原文里,并没有能够指明柯内里奥和安吉丽卡谁更年长的信息。

Giovanni Testori, Il ponte della Ghisolfa, Feltrinelli, Milano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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