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机里出来的故事2

老板和会计;或,汽车,小提琴和有轨电车

贾尼·罗大里

曼伯雷蒂骑士老爷在摩德纳省卡尔皮镇拥有一家螺丝起子配件工厂。他的头上有三十根头发,车库里有三十辆汽车。

— 好多的汽车,— 人们说。

— 好少的头发,— 曼伯雷蒂老爷叹气。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说到底,三十和三十总是相等的,是不是?

曼伯雷蒂老爷开去工厂的汽车有十二米长:整个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再也找不出一辆汽车比它更大,更豪华,更黄灿灿了。每天早上,坐在车里,曼伯雷蒂老爷都要问他的后视镜:

— 镜子镜子,气派的镜子,谁的汽车在镇上最美?

— 是您的,曼伯雷蒂老爷,— 镜子用萨克斯管高音的音色回答。

全波河河谷地区最著名的螺丝起子配件大亨满意地猛踩一脚油门,汽车往前滑行的时候就像是马路上的女皇似的。

礼拜一早上,像往常一样,曼伯雷蒂老爷又朝后视镜挤挤眼睛问:

— 镜子镜子,气派的镜子,谁的汽车在镇上最美?

他等着镜子说话就像等着吃掉一块配上十二年苏格兰威士忌的巧克力糖,这时候镜子用大号的音色答道:

— 是会计乔瓦尼的。

— 见了鬼喽,— 曼伯雷蒂老爷说,一脚踩住了刹车板。这个单词是他从电影里学到的。

— 不可能,— 他嚷着。— 祝你得上结膜炎!会计乔瓦尼是个穷鬼,只有一辆自行车,连气筒都没有呢!

可是无论他问上多少遍,镜子的回答都是同样坚定的。哪怕被威胁砸成碎片,卖到奴隶市场,包上一层玻璃纸,它的判决也没有动摇。曼伯雷蒂老爷气得哭了起来,交警给他开了一张阻碍交通的罚单。他付了钱,发动汽车,一路冲到工厂。会计乔瓦尼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用小提琴拉马克斯·布鲁赫的协奏曲呢。

会计乔瓦尼个子又瘦又小,长着白色的头发。他的头发早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就白了,所以同班同学都管他叫白雪先生。

在工厂里,乔瓦尼什么都干。他把螺丝起子配件擦得亮亮的,在老板视察工厂的时候当小桌板(需要记下什么的时候就写在会计乔瓦尼的背上),还为老板配乐。曼伯雷蒂老爷绝不愿意输给电视剧里演的那些人,他们没有配乐是不肯说话的:即使黑夜里逃命的时候,身后也总是跟着一整个乐团(可能躲在一辆卡车上)为他们演奏最气派的交响曲。曼伯雷蒂的办公室里有一扇屏风。每次来了一个客户谈生意,会计乔瓦尼就躲在后面拉小提琴。听着老板说话的声音,他就知道该演奏柔板,小行板还是速度很快的快板了。

— 早上好啊,骑士老爷,— 会计乔瓦尼说,把琴弓从弦上拿下来。

骑士老爷盯着他看呀看呀,眼神里伤心极了。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是如此难过,让会计乔瓦尼觉得非得拉上一段伊索尔德之死才行。

— 不合适,不合适呀, 乔瓦尼会计,— 老爷说,— 现在不是听瓦格纳的时候。这么一件大事……这么多的汽车……

— 您已经知道啦?

— 这种事保不了密喽。多少闲话……

— 但这根本不算什么!我的朱迪塔姑妈死了,给我留下一点钱,我想着可以买辆小小的汽车……

— 小小汽车,嗯?得啦,得啦……

— 老爷,您想到哪里去啦,您自己看看呗。

就在那里,院子的一个角落,仔细看看果然停着一辆三个轮子的迷你红色小汽车,比一只凳子还矮。看起来像是这辆车发育到童年就停下了,因为长身体的时候缺少维生素。

— 这就是镇上最美的汽车?— 曼伯雷蒂老爷心想,他笑的时候只露出一颗牙。— 看来我的镜子已经变成一个天生的傻瓜啦。祝它早点得上荨麻疹。

工人们一群群地穿过院子来上工了。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会计乔瓦尼的汽车。有人伸手摸摸它,有人用手绢擦掉挡泥板上的尘土,还有人看得出神一下子把两支烟一起点着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刚好就在今天早上曼伯雷蒂的轿车装了新的电台天线,全部是青金石做的,还有一幅阿尼戈尼的画新放在艺术收藏区里。

— 这些反叛分子,— 老板嘟嘟囔囔,— 他们就知道要红的。

回家的路上,曼伯雷蒂老爷又一次问后视镜:— 告诉我,但是只能说实话,谁的汽车在镇上最美?

— 是会计乔瓦尼的。

— 凭什么?

— 是会计乔瓦尼的。

— 可是他的车甚至没有冷热水淋浴装置,俄式茶炊和卡带录音机!

— 是会计乔瓦尼的。

— 祝你得上甲沟炎,— 曼伯雷蒂老爷大声说。

镜子充满尊严地保持沉默,表面映出一列货车装满了肥猪驶向雷焦艾米利亚的一家猪肉加工厂。

当天晚上曼伯雷蒂老爷决定去看场电影忘掉这么多糟心的事。他看见巨星影院门口停着别人的汽车,密密麻麻就像松树林里的松树,栎树林里的栎树,或者酒渍樱桃罐子里的樱桃。为他的超级轿车寻找空位的时候,曼伯雷蒂突然注意到会计乔瓦尼的小破车、迷你玩意、微型破烂儿就在他眼前,离他车头的保险杠只有两米远。广场上没有人。卡尔皮人全都在电影院看电影,在家里看电视,在咖啡馆玩扑克牌。路上一个活人也没有,没有跟踪狂人,月亮合法缺席。

— 良机莫失啊,— 曼伯雷蒂老爷心想。

只需要在油门上轻轻一踩。豪华轿车阔气的长嘴一下子扑到红色的迷你小车身上,由于是夜里,其实它更像是黑色的。小车就像手风琴一样压扁了。刹车。倒档。一档,二档。全速前进。没有一个人看见。甚至后视镜也没看见,因为它脸朝着另一个方向,相当于在放哨呢。

走出影院的时候会计乔瓦尼昏了过去,因为他看见他的汽车已经变得很难说更像一面漏勺还是一块那不勒斯风味披萨。许多卡尔皮人亲热地跑来帮忙,拍拍他的脸,给他闻闻嗅盐和烟草好让他醒过来。

— 我真是倒霉哟,— 会计乔瓦尼叹着气,— 多少美梦一去不复返!

— 得啦,别那么在意,— 人们说,— 还有七只手呢。

— 谁?

— 那个修车匠,你知道吗?大家都叫他七只手,因为他太棒了,好像真的长了不是两只手而是七只。

— 啊,七只手呀。

— 谁在叫我?— 最后一个挤出电影院的大个子说。

— 我们正提到您呢,绰号七只手的马拉戈迪先生。看看这一小块东西多惨呀。

— 嘿,我还见过更糟的。交给我了。我这就捡走啦,乔瓦尼会计?

— 好吧,多谢了。

七只手只用一只手就提起了地上的一小团破烂,夹在胳膊底下穿过两边翅膀一样的人群朝修车铺走过去了。

那天夜里会计乔瓦尼就睡在修车铺的地板上,怀里搂着迷你爱车的残骸。第二天早晨七只手开始干活了,会计乔瓦尼在一边唉声叹气地看着,甚至没有去工厂上班。

曼伯雷蒂骑士老爷要和一个斯德哥尔摩商人谈生意;他很想念有音乐的时候,但是假装不在意。午饭后他派了一个密探去看看七只手的铺子里发生了什么。密探几乎一眨眼就回来了。

— 怎么啦?

— 老爷,这个七只手真的太了不起啦。汽车现在就像新的一样。七只手正在给它刷漆,会计乔瓦尼在旁边用小提琴配乐呢。

曼伯雷蒂老爷一拳砸在桌子上把它砸成了两半。这年头好木匠可多难找呀。他把密探派去了另一个地方。有必要透露给大家曼伯雷蒂老爷其实是一个偷车贼团伙的秘密头目。在他的指挥下团伙行动了。首先修车铺里来了一个人对七只手说:— 您妻子叫您赶紧回家,因为痱子粉又被偷了。

— 又被偷啦?— 七只手叫道,— 这是这个礼拜第三次了。我马上回去看看。您,会计乔瓦尼,您在这儿等我回来。

七只手跑回家去了。于是又来了一个人请会计乔瓦尼吃奶油冰淇淋。会计乔瓦尼当作对他遭遇不幸的好心安慰接受了,可是冰淇淋里放了安眠药。会计乔瓦尼刚一睡着,偷车贼团伙就赶到把车子藏了起来。七只手也赶到了,兴高采烈因为发现痱子粉没有被偷;看见会计乔瓦尼正在睡觉呢。他看不见汽车,因为已经没有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一下子就哭了,谁也没办法让偷车贼付账啊!

紧接着赶来了邮递员。— 有会计乔瓦尼的电报。

— 可怜的人!刚让人偷走了汽车,现在又来了电报啦。我不想叫醒他。我也能这么睡上一觉该多好……

最后由邮递员把会计乔瓦尼叫醒了。电报说的是:“帕斯夸丽娜姑妈死了,领取遗产速来”。

— 这还差不多,— 七只手说。— 但愿遗产够他再买一辆车,四个轮子的。

第二天去工厂的路上,曼伯雷蒂骑士老爷不怀好意地问后视镜:

— 镜子镜子气派的镜子,现在谁的车在镇上最美?

镜子的音色就像三弦琴:— 是会计乔瓦尼的。

曼伯雷蒂老爷震惊之下闯了红灯,又交了一笔罚款。他冲进工厂,让人叫来会计乔瓦尼,看见他高高兴兴的,正在演奏帕格尼尼的常动曲。

— 乔瓦尼会计,这样可真的不行啊。这么一件大事,这么多的汽车……

— 什么汽车呀,老爷?您用您自己的眼睛看看。

曼伯雷蒂老爷朝窗外看去。院子的角落里,被工人和职员们赞不绝口团团围住的,是一匹白马,嘴埋进一小袋燕麦,一只蹄子在地上敲出:哒,哒,哒的声音。好像在说:“完啦,完啦,气鼓鼓地回家。”

— 这是我的帕斯夸丽娜姑妈,临死之前留给我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曼伯雷蒂老爷心想,“我雇了一个快死的姑妈数不清的会计。幸好我还是一个盗马贼团伙的秘密首领而且我今天之内就要把帕斯夸丽娜姑妈的遗产也处理掉。但是镜子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它喜欢这头驽马超过了我的汽车,它光马力就有二十七匹!”

然而,镜子什么也没有解释。它只是不断重复会计乔瓦尼的马是镇上最美的车,使得曼伯雷蒂老爷发起火来,揪掉了两根头发。这样一来只剩下二十八根了。

白马也被人偷走的时候会计乔瓦尼难过得想要发疯,但是他做不到。于是他拿起小提琴演奏了一段最美的配乐,它美丽到人们从萨索罗和沃盖拉赶来听他的曲子。还有一位来自米兰斯卡拉剧院的大师。他在A1高速公路上停下来加油,听见了小提琴的声音。

— 这是谁,琴拉得这么好,比好还要好?— 他问加油站的工人。

— 是配乐的会计乔瓦尼。

— 我想要认识他。

他找到了会计乔瓦尼对他说:— 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手。如果您跟我走,我让您变得比有钱更有钱。

会计乔瓦尼犹豫着。不管怎么说他热爱曼伯雷蒂的工厂也很喜欢螺丝起子配件。但是失去白马让他如此难过,他还是同意了。他去了米兰。他的新工作就是做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手。他挣到了比牡蛎壳还多的钱,终于实现了这辈子最大的秘密愿望:买下一列有轨电车!

乔瓦尼把他的电车开进摩德纳的时候,所有人都跑去为他拍手欢呼。就连修女们也从修道院里出来了,曼伯雷蒂骑士老爷把自己关在家里,好让自己看不见听不见,免得再揪掉一根头发。

Padrone e ragioniere ovvero L’automobile, il violino e il tram da corsa, 选自Novelle fatte a macchina, Gianni Rodari, Einaudi 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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