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雷纳:《普拉蒂尼》

在我的尤文生涯里令我格外珍视的一件事,是我曾有幸与一位伟人共享过同一段岁月、同一片球场、同一间更衣室,米歇尔·普拉蒂尼,场上是超越时代的天才球员,场下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我们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还要追溯到1982年,那是尤文图斯对AC米兰的一场意大利杯,最后黑白军团赢得了比赛因此我输掉了它,那时候我还是米兰队的一员。米歇尔刚刚抵达都灵城,自圣埃蒂安转会而来,而米兰即将参加新赛季的乙级联赛,所有人都相信在这个级别上我们应是势不可挡的。因此整个红黑阵营无不对都灵市政体育场的对决寄予厚望,来自米兰内洛的球员们知道若能在这场比赛中踢出水准、取得分数,作为新赛季的一剂强心针是再合适不过了。

球队开局踢得很艰难,直到后来得到一个角球,我们才有了第一个真正的机会。然而也正是那个角球开出之后,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皮球刚好就朝着米歇尔弹了过去,结果他做了一件对于那个时代的足球来说不可思议的事。普拉蒂尼毫不费力地把球停了下来,虽然离己方球门只有一步之遥,他却没有选择大脚解围,而是让皮球一直留在脚下,甚至若无其事地开始带球向前推进了。我立刻从背后向他靠近,动作十分隐蔽,自以为一脚断球不成问题。我简直觉得自己已经一步甩开阻截,起脚射门了,要知道我们眼下明明还在尤文的禁区里啊。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普拉蒂尼拉球转身,右脚外侧一拨,皮球从我裆下穿过,接着他送出一记40米的长传,于是球场另一头的兹比格涅夫·博涅克已经面对我方的守门员了。我们,尤其是我,那一次运气不错,齐比的射门并未得手。恼羞成怒的我立刻朝着米歇尔追了上去。我想要和他近身较量,一雪前耻,最好是狠狠来上一脚给他点颜色看看。然而面对他脸上嘲弄的神情和狡猾的笑意,刹那间我心中恶念全消。普拉蒂尼直视着我的双眼,若无其事、但却毫无怜悯之情地用一种法国口音还很重的意大利语说:“年轻人(Garçon),要把腿(jambe)合上啊。”这种蔑视一切却又透着亲热的态度,非但平息了我的火气,而且一下子就让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三年之后,我们在尤文成了队友,前往维拉佩罗萨参加夏季集训的大巴上,我恰好坐在他身边。普拉蒂尼与他的老队友们一直有说有笑,突然,他转过头来,正色对我说:“下赛季你穿的是9号球衣,你知道吗?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号码,那是保罗·罗西穿过的。”此时他的意大利语已经无可挑剔了。我有些胆怯地回答说是的,我知道。“那你就要小心了,不要让我们后悔,”他接着说,我原本已意识到责任重大,现在更觉得肩头的担子沉重了。普拉蒂尼讲话有一种独特的坦率,有时甚至近乎粗暴,这种风格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但是我却再欣赏不过了。没有任何虚文套话,一开口就是直指核心的。

然而,到了球场上,谁也不可能不喜欢他了。米歇尔能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在球场的任何部位创造威胁,即使他自己离对手球门还有五十米远。他脚下有球的时候,整片场地没有哪怕一平方厘米的空间是可以让对手高枕无忧的,这一点我效力米兰的时候已经有过切身体会,后来我在国际和都灵队也一样体会到了。普拉蒂尼依靠想象力行动,却始终追随一种纯正皮埃蒙特式的、追求实效的直觉,他的三座意甲金靴奖杯就是证据。他好比旧时代那些老练的女裁缝,针底的刺绣永远有某种功用,绝不会是纯粹装饰性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天生赤子(naïf),不是像那个年代许多人那样,仅限于追求特立独行的外表,而是直到内心最深处都是不合流俗(anticonformista)的。他的脚指甲留得和印度苦行僧一样长,仅这一条就可以看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怪人(freak)了。他总是穿比自己身材大好几号的毛衣,看起来不像足球运动员,反而像个正在占领学校的大学学生。他的球鞋都是一直穿到磨坏为止,有时候直到穿破也没有换掉。即使他脚上只不过穿着几片破烂不堪的胶皮上场,或者也有可能正因为他只穿着那些东西,他触球时仍然能做到我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事。他放任自己满是发卷的黑色头发任意生长,毫无修饰,绝不打算赋予它们某种秩序。那些发卷到处蹦跳,胡乱飞舞,没有任何型态和规律可言。普拉蒂尼在更衣室里从来不穿拖鞋。他喜欢光着脚在更衣间和淋浴间走来走去,考虑到80年代的多数球场可以脏乱到何种程度,这是一个很不健康的习惯,但他是永远不会放弃的。他说光着脚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事实上即使已经成为传奇球星,他在球场上仍旧像在本地小教堂的院子里踢球时一样快活。如果米歇尔读到了我写的这些话,尤其是这最后一句,很有可能他就会吐槽说:“阿尔多,和你一起踢球,我有什么好快活的!你给我的回传没有一次像那么回事!”

米歇尔永远令我深深地着迷,因为他在任何情境下都是率性自由的。在球场上,这意味着他那范围无限宽广的技战术选择,无论是技巧上,动作上,还是“弹道”轨迹上。在球场外,意味着所有那些名言隽语,机敏、犀利、无所畏惧。“国王”(Le Roi)周围自然总是需要他的宫廷,崇拜他、衬托他为他加冕的廷臣们,而普拉蒂尼无疑是不会缺少崇拜者的。无论在场上还是场下,多的是人排着队愿意对他顶礼膜拜。我并不适合扮演这样的角色,我重视独立也珍爱自由,别人的,当然,但同样包括我自己的。普拉蒂尼是一个诱惑者。他的挑球,他的过人,他的脚后跟传球诱惑着你。就连他吐出气音时那如此法国式的派头也诱惑着你。普拉蒂尼并不想与众不同,他只不过本来就是如此。我完全清楚他属于一个和我不同世界,而他的世界我是触及不到的,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怀有审慎的敬意。我们之间那一层无形的帷幕,我从来没有成功穿越过。尽管他知道我对他多么尊敬,知道每次收到他的助攻之后,我对他表示感激的拥抱也是真诚的。

对他来说,一脚长传刚好找到哪怕四十米之外的队友,只是家常便饭。他用外脚背中段送出的传球精确到毫米,而且就像用降落伞空投过来的一样:球落地的时候早已减速,不会向前跳开,留给队友充裕的时间瞄准和射门。普拉蒂尼能以无穷多种不同的方式触球,每一种效果都惊人地好。内脚背用来让皮球绕过人墙,脚踝外侧用于长传和远射,脚弓用于短距离的最后一传,而脚尖触球能让他在禁区内的乱战中抢在门将前面。有一场都灵德比,下半时开球的时候,他小声对我说:“传给我,慢一点,到我身前一米的位置。”我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普拉蒂尼已经看到都灵门将西尔瓦诺·马蒂纳站位靠前,他从中圈位置直接吊射,对手仅仅靠一次奇迹般的发挥,拼命后仰才把球托出横梁。如果那球进了,该是多么天才的作品啊。

有一天训练结束后,离场时他向我走过来,脸上带着标志性的笑意,头侧向一边,这说明他马上就要和你开玩笑了。他说:“你知不知道,只是因为我想要你,球队才会把你弄来?”我小心谨慎地回答:“米歇尔,那多谢了,承蒙你看得起我。”不料他却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等等,我还没说完呢。我让球队把你弄来,因为这样禁区内再有高球,你应该头球回传给我,我就可以射门了。你还一次都没有这样做过。”我顿时明白这并不是玩笑,而且我也理解错了他开口前先对我摇头的意思。我的回答当然也是真心实意的,尽管我面带笑容:“下次再有机会,米歇尔,我一定做到。”我确实做到了。他发出了信号,我接收了它而且理解了。从那一天起,我觉得和他亲近了许多。那张我们两人一同举起洲际杯的相片,至今被我充满自豪地展示在我家显眼的地方。唯一的遗憾是拍照时我们已经和对手换了球衣,结果我穿着一名阿根廷青年后卫的红色衣服,而他穿的则是黄色,那本来是对方门将的。

(自传附录选段)

译自Aldo Serena & Franco Vanni, I miei colpi di testa, Baldini + Castoldi, Milano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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