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桂园诗话(3)

《歌集》257,及彼特拉克的(可能)读法

我第一次读彼特拉克,使用的是Mark Musa教授的英文译本。我最初读的《新生》也是他的译本,而且我也读过他的《神曲》英译。Musa教授对我理解这些作品的帮助不可谓不大,尤其是他的英译文笔异常清晰,在读《神曲》的时候,我甚至深深为但丁竟然可以翻译得如此明白晓畅而惊讶。Musa教授的《歌集》译注本是非常出色的,直到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然而,我在2015年阅读这个版本的时候,却觉得十分难懂,甚至比起8年后的现在我直接读原文还要难懂得多。当然,有可能我的理解能力经过这些年持续的文学阅读有了一点小小的进步。但是通过和我手头这个意大利学者注释版本(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855028/)的对照,我的确认为,Musa对彼特拉克的解读方式本身就有可能让这位诗人更加难懂,而这种方式并不是必须至少并不是唯一的。

下面我想以《歌集》第257首为例,展示一下Musa的解读特点以及它可能给读者造成什么困难。(数字是随便选的,因为我写笔记之前刚好读到这里。)

首先贴出全诗原文和英译版:

In quel bel viso ch’i’ sospiro e bramo,
fermi eran li occhi desïosi e ’ntensi,
quando Amor porse, quasi a dir «che pensi?»,
quella onorata man che second’amo.

Il cor, preso ivi come pesce a l’amo,
onde a ben far per vivo esempio viensi,
al ver non volse li occupati sensi,
o come novo augello al visco in ramo.

Ma la vista, privata del suo obiecto,
quasi sognando si facea far via,
senza la qual è ’l suo bene imperfecto.

L’alma tra l’una e l’altra gloria mia
qual celeste non so novo dilecto
e qual strania dolcezza si sentia.

(我是从手头的原文版本复制的,因为它的拼写更接近现代意大利语。)

Upon that lovely face I sigh and yearn for,
my eyes intense and full of wish were fixed,
when Love, as if to say “What’s wrong?” stretched out
that honored hand which is my second love.

My heart, now caught there like a fish on hook—
where he finds virtue living as example—
or like a young bird snared by sticky branch,
his busied senses did not turn to truth;

but then my sight, deprived now of its object,
as if within a dream, cleared its own way,
without which its own good remains imperfect.

My soul, between one glory and the other,
who knows what new and heavenly delight,
what supernatural sweetness felt inside.


里佐利出版社Paola Vecchi Galli编注的版本,对本诗内容的串讲是这样:

L’amante è assorto nella contemplazione degli occhi di Laura, quando quest’ultima, ispirata da Amore, li copre con la mano, o porge la mano per un saluto, distogliendo dagli occhi l’attenzione dello spettatore. Al senso fisico del vedere (li occhi, v. 2; la vista, v. 9), che viene così negato, subentra allora, dopo un processo non istantaneo di resipiscenza, la visione interiore del sogno (veicolata dal cor, v. 5, e dall’alma, v. 12), che si apre in modo diverso la via per giungere all’oggetto primario del desiderio, gli occhi dell’amata. Quando poi si compie la presa di coscienza del gesto di Laura, anche la mano di lei diviene inusitata fonte di dilecto e dolcezza per l’anima dell’amante, quasi un glorioso contraltare dello sguardo.

为了省点时间,我直接使用DeepL在线版翻译如下:

【情人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劳拉的眼睛,而劳拉却在爱的感召下用手遮住了眼睛,或伸出手向情人致意,从而转移了观者的视线。身体的视觉感官(li occhi,第 2 行;la vista,第 9 行)就这样被否定了,经过一个并非瞬间发生的(对损失的)认识过程后,梦境般的内部视觉(由 cor,第 5 行和 alma,第 12 行传达)接替了它,后者以另一种方式打开了通往欲望的主要对象——爱人的眼睛的道路。当劳拉的手势得以被意识到时,她的手也成为了情人灵魂中不寻常的愉悦和甜蜜的源泉,几乎是对凝视的一种光荣的制衡。】

简单来说,诗人既想盯着劳拉的眼睛(面孔),又想同时盯着劳拉的手,他心中的强烈渴望使他产生了近似梦境的“内部视觉”或者说幻觉,从而在主观体验上解决了这个两难问题。


下面再来看Musa对这首诗的全部注解:

257:He remembers how he experienced within himself a strange transport when Love—Laura—held out her hand.

逐行注释:

2. were fixed: On the beauty of his first love, her face.

4. that honored hand: Blocking the sight of her face (Leopardi), or held out as a sign of peace (Zingarelli). For other references to the hand, see 72.55, the series 199–201, and 208.12.

5. fish on hook: Fixed on her beauty. Petrarch plays on the homonyms a mo (hook) and amo (I love).

6. living as example: Laura’s mortal self. The original “vivo esempio” is Christ.

7. a young bird: Cf. 207.33–39.

8. turn to truth: The meaning of his life to be found deep in those eyes.

10. cleared its own way: His mind made an intuitive leap toward understanding. Cf. Boethius, Consolatione Philosophiae III, poem 11.

12. between, one glory and the other: His soul, caught in time, between her face and her hand.

14. supernatural sweetness: What sublime potential lay in that moment.

按照Musa的解法,这首诗则是说:通过凝视劳拉的美(5),某种更高的东西原本被遮蔽(8),但最终他超越了表象(10),真理经由劳拉显现给他,使他进入崇高的幸福状态之中(13-14)。这样劳拉的作用就和但丁的贝雅特丽齐几乎完全一样。


不难看出,Paola Vecchi Galli和Musa这两位资深学者的解读之间至少有以下三个明显的差别:

第一,P. V. G.的解读依赖一个在时间内部延伸的,逐步发展的故事情节:诗人(叙述者)首先凝视劳拉的眼睛;接下来劳拉做手势;手势吸引诗人的注意力;注意力转移造成诗人的“心眼分离”境况(他的心渴望继续凝视劳拉的脸,但他的视线却被劳拉的手吸引过去);诗人因此感到痛苦;诗人产生“内部视觉”;问题解决,他比之前更快乐了(因为他现在能同时享受劳拉的两个部分)。全诗沿这个时间轴逐行顺序展开。而Musa的解读仅关于一个(或两个)没有历时性的状态(起初的状态实际上就是“最终状态不存在的情况”,因此某种程度上已经由最终状态决定了),诗人通过一种即时性的、神秘的飞跃(“a strange transport”)达到它,而不是PVG所特别强调的“一个并非瞬间发生的过程”。具体的情节和情境对于后者的解读是不必要的。

第二,Musa的解读是精神化的,PVG的解读是心理化的。在PVG版本构建的情境中,现实(外在感官/生理条件,即他不可能同时看到两种欲望对象)与愿望的冲突造成诗人在心理上的痛苦;痛苦激发了作为反应的心理机制,也即幻视的产生;最终诗人内在的失调被弥合,他重新回到心理上满足(即使客观现实上并没有,因为他的“外部视觉”还是和先前一样)的状态。尽管彼特拉克也按照中世纪抒情诗的惯例,将劳拉称为“美德的化身”,但是由于心理过程本身是不受意志直接指挥的,以上全部事件都可以是中性的,不要求读者的道德判断,相反在Musa的解读中这却是不可能的。按照Musa的版本,这里一切都是意志和心智的活动,因此劳拉的美必定指向更崇高的道德或智慧境界,诗人也必须要实际上领悟这一境界才享有幸福,而PVG的诗人似乎只要自己心理上觉得幸福就行了。

第三,在PVG强调文本叙事功能的地方,Musa强调文本的寓言功能。最核心的差别在于二者对英译第8行、原文第7行“truth(ver)”这个词的理解。按照PVG的串讲,这个词只能理解为“真实发生的事”,也即由于诗人心理上极端渴望一直凝视劳拉的眼睛或脸,他不能自觉地注意到劳拉手部的动作(用现在的话说,他的大脑没有正确处理视觉输入的信号)。而Musa则注释为:“The meaning of his life to be found deep in those eyes.”这两者的区别不仅在于第一条所说的,前者涉及一个具体的情节,而更在于根据PVG的解法,整句话完全可以仅仅理解为对其中事件的叙述,它的首要内容就是它字面上讲的事情。但在Musa的解读中,鉴于通常你盯着恋爱或单恋对象看不会仅仅为了找到the meaning of your life,这一注释意味着你除了读懂字面意义之外,还要从文本背后找到它所寓言的意义,甚至可能后者才是它首要的内容。这就像传统解读希望你把但丁的贝雅特丽齐理解为信仰、神学或恩宠一样。事实上,Musa的注解里提到了基督和波爱修斯,而PVG的注解——包括后面我没有抄录的逐行注释在内——只字未提。


由于以上三点重要的区别,两人展示的彼特拉克作为诗人的整体形象也是不同的。Musa在解读中体现出的主要倾向,例如重视状态(尤其是对状态的智性化、哲学化表述)而轻视事件和情节,重视崇高化的精神活动,重视文本的寓言意义而轻视其叙事性,全都符合彼特拉克之前的抒情诗人,尤其是“甜美新风格”和普罗旺斯抒情诗人的典型特征。如果参考奥尔巴赫的名著《Dante: Poet of the Secular World》,在第二章中,奥尔巴赫正是将“缺少对事件actuality的把握”视为但丁之前的“新风格”代表诗人Guinizelli和Cavalcanti的主要局限,因此他认为但丁的抒情诗能够生动地描述一个完整、动态的情节(如贝雅特丽齐和他打招呼),而不仅是用晦涩的哲学语言描述某种单纯的状态(如:“某高贵女士对我的影响”),艺术上相对于另两人是一种进步。相反,Mark Musa却在他为《新生》译本撰写的序言中直白地说,但丁的抒情诗本身不如Guinizelli和Cavalcanti写得好;显然在他看来叙事和情节对于那个时代的抒情诗艺术并不是必要的。因此,Musa所解读的彼特拉克,更接近一个已有传统的继承者,他深化了十三世纪抒情诗的智性艺术,继承了但丁的寓言体系(就像前面说的,在Musa的解读中劳拉就是一个贝雅特丽齐的翻版),尽管这些他都用极为高超的语言技巧呈现出来好像是他自己发明的一样。然而,PVG解读所强调的特点,却为包括但丁在内的所有中世纪诗人所无,尽管但丁的作品在人物塑造和叙事功能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果,但丁的人物行为看起来也与现代人的真实心理非常贴合,但是在彼特拉克之前,没有一个诗人是以人的心理失调和心理机制为主要内容创作的。


这两种解读不能说哪种是错的。但是就我的亲身体验而论,与Musa的版本相比,PVG解读之下的彼特拉克实在要好懂很多。这是因为:

1、PVG的叙事化解读允许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读懂彼特拉克诗句的字面含义,而不必自始至终同时想着看出它背后寓言着什么。(这个过程对于阅读但丁来说是非常rewarding的体验,然而对于彼特拉克大部分时候并不是。这也和两人各自的诗学追求和语言特色有关。)另外,彼特拉克的很多十四行诗的确有明显的情节(例如有好几首诗连在一起讲了,呃,他偷偷藏起劳拉一只手套的事情),而Musa的版本中很多仅仅与情节相关而不具寓言意义的地方甚至不出注释。

2、PVG的心理化解读,如前所述,允许我对诗歌叙述的内容采取中性的态度而不加哲学或道德判断,这对于以上举例的诗歌来说也许还不很重要,但在其他一些彼特拉克显得异常自恋和刻薄的场合就很有用了。并且,将彼特拉克理解为一个受到种种心理失调问题困扰的人,也能让他和当代人的处境更加贴近。

3、《歌集》中的作品是彼特拉克亲自选定和排序的,并且这个顺序与目前考证可得的创作时间可说是毫不相干。所以我们必须假定这些诗歌按目前状态被编在一起,是彼特拉克刻意设计的,和那种诗人死后由别人把他的诗歌收集出版的情况不同,任何对其中单一作品的解读都无法完全回避《歌集》作为统一整体的存在。现在的问题是,《歌集》中提到的事物也即可以作为寓言性解读“道具”的种类很少(劳拉的眼睛,劳拉的脸,劳拉的脚步,劳拉的头发,劳拉动听的声音,劳拉居住的山谷,第一次见到劳拉的时间和地方,劳拉呈现为月桂树/微风等若干个senhal,除了这些就没啥了),但不同诗歌描述的处境却异常多样而且互相冲突。在有些诗中,劳拉完全是刻意地让他痛苦,而下一首诗又在赞美劳拉永远使他快乐。这种“统一中的矛盾”严重影响了寓言化和哲学化解读的效率,因为没有一种解读普遍适用所有的具体文本,而在互相矛盾的文本之间不断调节对寓言意义的期待很令人挫败。实际上,如果我们仔细研究,往往连同一首诗中一部分的解读都难以应用于另一部分,即以上面这首为例:全诗分4个诗节,按Musa的解释,其中1和4将劳拉的美分成她的脸和她的手,2和3则是描述她的美作为笼统的整体对诗人的影响。可是2和3节的解读似乎并不依赖于1和4节作出的分拆(尤其是第1节中特别提到:我最爱她的脸,其次才是她的手,因此这两者不能是等同的),所以这种分拆有什么用?劳拉的脸和手有什么意义?(信仰和神学?沉思的生活和行动的生活?恩宠和德性?那这种分别在2和3节中有相应的体现吗?)如此种种,倘若按照PVG的心理化解释,问题就压根不存在,人的情绪和心理本来就是复杂和凌乱的,表现它们的诗歌也肯定是这样。

4、最后,正如前面说到的,PVG的解读更突出彼特拉克的创新;尤其是对于翻译版本的读者,原文在语言上的个性已经不可避免地损失了,而在 Musa的解读中他的艺术理念又与前人(最主要的就是但丁,因为但丁在现代的读者范围已经比彼特拉克更广了)过于相似。然而,彼特拉克被许多批评家认为是西方文学史上第一位现代意义上的作者,在大众认知中是一个全新时代的开端甚至是它的创始人(之一);这肯定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前面说了这么多,绝不是为了说Musa的版本不好,或者他的解读是不合适的。事实上,通过与意大利语注本的对读,我反而更加意识到这是一个无论翻译还是注释都非常出色的版本,甚至在某些方面,例如关于彼特拉克与教会和中世纪哲学的联系(彼特拉克毕竟是一个具有极高哲学和古典学修养的博学者,一个会想象自己和奥古斯丁对话的人),他的跨文本注解更加完备(从上面的例子就能看到了);另外,《歌集》中还有一些篇幅较长的作品(主要是canzone,最长的一首169行),它们虽然数量远比十四行诗要少,但也远比十四行诗更哲学化、更晦涩,Musa清晰的译文和注释对理解的帮助是极大的。(即使是现在,所有100行以上的诗歌,我都会仔细对照Musa的译文读一遍才觉得自己懂了……。)最后,我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我同样承认人主观上可以有精神性和智性的体验,换句话说你体验到的毕竟不只是你的激素和神经递质分子而已。那么仅就解读倾向来说,PVG和Musa也是完全可以共存的,它们在阅读体验中相互交融、或者从一种出发联通到另一种(经过“a strange transport”),只要能增进你阅读时的收获,当然都是再好不过了。我想要说的仅仅是,假如你也和我一样,上手就用的是这个版本,那么在紧跟Musa的注释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读法,可以让彼特拉克更易懂、更有新意、更贴近现代人的处境,亦是不可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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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后,既然彼特拉克是西方文学史上第一位现代作者而罗兰巴特告诉我们作者已经死掉了,那想必他不会反对我在此提出对《歌集》257这首诗的第三种解释:

当我阅读彼特拉克的这首十四行诗(劳拉),我渴望领悟它精微的含义(劳拉的脸),却同时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超妙的语言(劳拉的手);在这两难处境中我极力思索,突然我奇迹般地抵达了语言和意义的交融(as if within a dream, cleared its own way),这至高的艺术境界使我心中生出不可思议的愉悦和幸福(what new and heavenly delight, what supernatural sweetness felt inside)。

或者,更加大胆(而且更符合我的真实感受)的话,我还可以说:

当我阅读彼特拉克的这首十四行诗(劳拉),我渴望领悟他语言的奥妙(劳拉的脸),却同时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其意义的精微(劳拉的手);在这两难处境中我极力思索,突然我奇迹般地抵达了意义与语言的合一;这至高的艺术境界使我心中生出不可思议的愉悦和幸福。

如此一来,这首诗就是一首完美自反的元语言作品,它写的就是它本身。是不是很神奇?也许这才是彼特拉克最深刻的魅力,谁知道呢。

(结尾一段灵感部分来自Pier Paolo Pasolini的报纸专栏文章 In occasione del sesto centenario della morte del Petrarca, 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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