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桂园诗话(4)

《歌集》302《十日谈》3.2/3.10,及女性的自由意志


RVF 302. 1-4

Levommi il mio penser in parte ov’era
quella ch’io cerco, e non ritrovo in terra:
ivi, fra lor che ‘l terzo cerchio serra,
la rividi più bella e meno altera.

[My thought lifted me up to where she was, / the one I seek and cannot find on earth; / there among those enclosed in the third sphere / she looked more lovely, less proud than before.]

在《歌集》302中,彼特拉克想象自己来到了金星天,劳拉的灵魂住在那里。金星是爱欲的行星,无论在古典世界还是基督教世界,人们都认为它能影响人对爱情和肉欲的倾向。《歌集》中多处都提到劳拉死后回到了金星,这说明彼特拉克在文学创作中采用了柏拉图的见解,后者认为人的灵魂死后会回到它原本属于的行星上(也就是对自己的个性禀赋最为重要的那个)。当然,这不符合基督教的神学观点,因为基督徒应当相信星盘至多只能影响自己的那些偶然、次要的禀赋(例如你的文学才能),而你的灵魂和自由意志仍是天主创造的,所以它必须回到天主那里才行。于是在神曲《天国篇》中,但丁特别说明,所有出现在行星天的灵魂,都是为了帮助他理解天国的秩序,临时出现在那里的,绝对不可将作者的正确信仰和柏拉图的误说混为一谈。

但这并不是我这条笔记要说的事情。如果差别仅限于此,最多说明但丁比彼特拉克更信天主教罢了。或者按照现代人更喜欢的叙述,说明彼特拉克的文学创作更加自由,更少受到宗教的束缚。但是这里真正的问题是:凭什么劳拉一定会出现在金星上?

在但丁的金星天,地位最崇高的灵魂是旧约人物Rahab,根据当时通行的解经传统,她是一个妓女,因保护了约书亚的密探而得救。当然,认为妓女都是“水性杨花”地自愿投入多性伴生活的,这本身也是一种典型的男性假设。但毕竟但丁是根据Rahab自己的个性将她指派给金星天的,即使这个性只是出于天主教传统的男性视角理解。

现在问题来了。虽然劳拉的形象在《歌集》的不同片段中往往互相矛盾,但在绝大部分诗歌中她生前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对诗人的浪漫情感。(她的形象变化主要表现在,她到底是恶意地拒绝他,还是冷漠地不在乎他,还是不无同情地给他发好人卡,还是干脆出于“高贵的贞洁天性”完全不想谈恋爱,等等。)那么,既然劳拉自己没有表现出任何易动情爱的倾向,她就根本不应该属于金星,因为“属于行星”的是人作为主体的个性。彼特拉克把她放置在属于爱欲的金星天,不是因为劳拉爱着别人,而仅仅因为她是爱的对象而已。

在但丁的金星天中,和他对话的灵魂主要是两个,一男一女。男性是一名用此人自己的话说,曾经“欲火焚身”的爱情诗人;女性是一名情人众多的贵妇。这说明至少在这个语境下,但丁判断男性和女性的标准是相同的,也即完全依据他们自己的嗜欲倾向。按照当时的神学,嗜欲的根源在自由意志。因此至少在这个片段里,对于但丁来说,男性的自由意志犹如女性的自由意志,两者性质全然等同,当然鉴于但丁本来就希望他的作品尽可能符合天主教神学,他不可能不主张这一观点,因为每个人类灵魂都是天主单独创造的而自由意志是人类灵魂必备的属性。

然而彼特拉克的思路就全然不同了。就在相距不远的《歌集》287,他正好表明了他对男性“入选”金星天的判断标准。287是彼特拉克为悼念前辈诗人Sennuccio del Bene所作,Sennuccio通常被认为是“甜美新风格”的最后一位实践者。在287. 9-11中,彼特拉克写道,他相信Sennuccio也会回到金星天,因此他将会在那里见到其他已经去世的名人:

Ma ben ti prego che ‘n la terza spera
Guitton saluti, e messer Cino, e Dante,
Franceschin nostro, e tutta quella schiera.

[But do please greet the souls in the third sphere / of messer Cino, Dante, and Guittone, / our Franceschino, and all that company.]

所有这些都是写过爱情诗的抒情诗人(整个中世纪抒情诗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就是courtly love)。尤其是除了但丁之外,还有一位Cino da Pistoia也是“甜美新风格”的主要代表人物,而众所周知这一风格的主要内容就是赞美诗人爱恋的(高贵)女人。这说明什么?说明彼特拉克在把男性放进金星天时的标准和但丁完全一样,也即根据他们自己的个性倾向,他只是对于女性取消了这一标准。

换句话说,对彼特拉克——或者至少对于《歌集》的作者来说,男性(作为个体)的本质在于他们自己的想法;而女性的本质则在于男性对她的想法。

这和薄伽丘《十日谈》中那个“将魔鬼放进地狱”的故事真可谓是若合符节。在这篇历来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中,薄伽丘告诉我们:对于男性来说,性行为的意义在于满足自己的(自由)欲望;但对女性来说,性行为的意义仅仅在于得到肉体快感。女性的自由意志在其间是没有任何必要存在的。(实际上,如果你把《十日谈》中的性行为故事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你会怀疑在薄伽丘看来,女性压根不可能不从性行为中得到快感,因此后一部分实际上也是冗余的,性行为的本质就仅仅是男性的自由意志而已。另外,《十日谈》里至少还有两个强奸故事,3.6和“马夫与王后”,不过它们都是纯粹从男性立场叙述的。“把魔鬼放进地狱”是唯一一次作者直接以女性的名义来合理化这件事。)

最后再说一件“小事”。现在我们都知道纳入式性行为过程中,只要任何一方缺乏经验(或者有经验但不愿意照顾对方的感受),女性尤其是低龄女性很容易感到强烈的痛苦。这个事实,其实对我国古代的男性来说并不陌生,许多明代小说中都可以找到女性(无论有没有consent)行房时“忍痛”的描写。然而在《十日谈》中所有少女发生性行为无一例外都是欢天喜地的,从好的方面来想,我们只能推测可能薄伽丘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件事(我是说,和无经验低龄女性发生关系),或者即使他想,他也没有成功过。

——

接着上面再说一条。

如上面笔记最后说到的,《十日谈》里至少有三个歌颂(男性)强奸的故事。其中情节最令人不适的是3.6,有兴趣的可自己去看,这里就不复述了。我多年前读英译本的时候,甚至英译者都按捺不住,在注释里把男主角大骂了一通。之前也看过陈英老师的文章分析这个故事来证明《十日谈》的性观念并不是那么进步的。

但是我觉得,如果把《十日谈》的厌女问题重点放在3.6上面,其实是有点浪费了。这个故事实在只像是一种直男癌的突然爆发罢了。这种男性和他们对女性的态度,在当时有,现在也有,可以说根本没什么变化,也很难说有什么时代的特殊性。更加值得研究的,反而是看似更“温和”的两个:马夫与王后的故事(3.2)和魔鬼与地狱的故事(3.10)。因为这两个故事不仅反映了厌女本身,而且实际上包含了厌女背后的社会结构,能让你看到远比3.6更多的东西。“魔鬼”故事的解读已见上文。

马夫与王后故事概括起来,是一个平民男性强奸了贵族女性,贵族女性的丈夫因为意识到对手非常聪明,轻易抓不到他,干脆不再追究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者特别赞美了这位贵族男性的选择,认为实在是非常明智。这说明了什么?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实际上已经非常准确地预言了近期引进的费德里奇《凯列班与女巫》的核心论点:相比一个中世纪的教权社会,反倒是一个世俗化的社会更容易将阶级矛盾转化为性别战争,这就是为什么猎巫的高潮没有发生在十字军如火如荼的年代,而反而发生在政教分离已经取得相当进展、理性主义正在兴起的16、17世纪之交(正如那本书指出的,那是一个哲学上孕育了霍布斯和笛卡尔的时代),大部分女巫审判也不是由教会,而就是由世俗地方公权煽动的。

联合上文对《歌集》302和《十日谈》3.10的解读,很难不觉得它们的确都支持了费德里奇的观点,也即:现代社会与其说是把女性从“封建道德”解放出来,更像是发展出了一种属于它自己的,比中世纪更加严厉、更具侵略性、更难反抗的厌女体系。而人文主义与文艺复兴的欧洲,从彼特拉克与薄伽丘所代表的文化转向开始,为这种更残暴的体系铺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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